痛，太痛了。昏迷中的贺光焱忆起了很多，像有一百个噩梦包围着他。梦中的男人女人面色狰狞，各个吃他的肉，喝他的血。他被关进地窖里；被窝中被人塞老鼠；他被当众扇耳光，一次又一次；甚至连和他玩得最好的小太监，都在他面前，被活活打死……
“小顺子，小…”贺光焱惊叫一声，喘着粗气悠悠醒转。
周遭的环境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：烛光摇曳，满殿神佛。贺光焱趴在冰冷的地板上，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。至于脖子就更是跟上千斤的巨石轧过一般几乎要断掉，稍一动弹，便是窒息般的痛苦。
他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要掉下来了。
他的手颤抖着探向自己的后颈，一摸，便是满手的血。
果不其然。
忍着疼，慢慢抬起头来。香雾缭绕中，他看到了太后跪在大雍先祖的牌位前，双手合十，默默祷告的身影。
诵经的声音传来，那一刻，他便知道了什么叫做“佛口蛇心”。
他想站起来，想走，想跑，他不想跟这个蛇蝎一般的女人呆在一起。可是……他刚撑着身子站到一半，便在顷刻间无比狼狈地跌了回去。
膝盖撞在地上，痛麻的感觉传来，几乎要让他的骨头都散掉。他满脸虚汗，回过头去，这才发现自己的脚踝上不知何时捆上了两副沉重无比的锁链。方才他试图站起来的时候，便是被这两幅锁链拽倒的。他年纪还轻，皮肤本就鲜嫩，挣扎过程中，他的脚踝被磨到鲜红，部分地方甚至出了血。之前他没注意到，完全是脖颈太疼了，疼到别的地方都没知觉了的缘故。
眼下他望着自己擦伤的脚踝，赤裸的脚掌，一种巨大的羞耻感涌上心头。他知道，那太监一定是在他昏迷的时候卸掉了他的靴子。不止如此，他环顾周身，发现自己的龙袍都被人脱掉了，浑身上下也只一件白色的单衣而已。他无法接受，亦不能想象被那恶心的太监更衣的画面。因为那种感觉只会叫他觉得无比恶心。
其实小的时候，但凡有一点儿不顺那女人心意，便被一通毒打都已经是家常便饭。只不过那时的他一直被洗脑，认为那是在“教育他”、“对他好”。
可他现在都十七岁了，长大了，有自尊了，他们却依旧没有给他应有的尊重。还在拿小时候的手段来对付他，甚至变本加厉。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忍受的。
这么想着，再听到女人的诵经声，便越发觉得无比讽刺。他不由得冷笑道：
“成日里来来回回的都是读不尽的经文，是因为手上的罪孽太多，怕有朝一日遭到报应吗？”
太后听到声音，猛地转过身来，居高临下地向他走近。贺光焱几乎是本能地瑟缩了一下，而后才强迫自己怒视着她。
却不想太后抬起手来，啪地便是一巴掌：
“跪下！”
贺光焱的脸火辣辣的，耳边亦是嗡嗡直响。太后用的力气很大，甚至把他打出了血。他于是便嘴角带血地继续看着她。
太后神色冷厉，不怒自威：“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？”
“不知道，也不需要知道！”贺光焱道，“您打儿臣还需要理由吗？从小到大哪一次莫名其妙的毒打您给过理由？儿臣的右腿一到雨天就疼痛难忍，整宿整宿的睡不着，不也正是小时候拜您所赐！”
啪！又是狠狠的一巴掌。
贺光焱被打到脑袋微垂，鼻子、嘴巴里的血噼里啪啦地往下掉。
“这两巴掌，打你，是因为你寒了母后的心。”太后嘴上说着母后，眼睛里却没有半分柔情，“六岁那年你便当上了皇帝，这皇位安安稳稳地坐了这么多年，你该不会，就忘了你哥哥是怎么死的了吧？”
太后口中的这个“哥哥”，是一个贺光焱从没见过的人。
不光没见过，甚至从贺光焱的角度来看，那人还根本就是个小屁孩！
才三岁不到便夭折了，如何能做他的哥哥？！
可这都不重要。
重要的是，这个所谓的“哥哥”是太后亲生的。
而他不是。
太后喘息着，仿佛想起了什么久远的伤痛一般声色俱厉。她道：“你哥哥当年才三岁。便被那个姓林的毒妇害死。那是我的儿子，我的亲儿子！”
“从那以后，哀家便发誓，与林氏一族不共戴天。往后的十几年，宫里都再没出现过姓林的。而你……你竟然说要让那个姓林的秀女入宫。你自己说说看，你该打不该打。”
贺光焱的语气到底弱了些，可他却依旧不觉得自己有错：“陈年旧事了，儿子哪里能样样记得？”
“想让她进宫，不过是看她的几个姐妹都选上了，唯她一人没被选上，怕她伤心而已。母后大可不必如此上纲上线。”
“我上纲上线？”太后简直要被他气笑了，“是我上纲上线，还是你压根就没把你哥哥的事情记进过心里？你知道他的生辰吗？你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？你知道他的忌日是哪一天吗？”
“…不，你不知道。”太后摇头，“因为你打心眼里，就从没把他当做是你的亲哥哥！”
贺光焱并不避讳这个问题，他盯着太后，径直反问：
“是，儿臣是不记得。那么敢问母后，您记得儿臣的生辰是哪一天吗？”
太后身子一僵。
贺光焱点了点头，兀自苦笑：“是了，母后不记得。因为您打心眼里，也从没把儿臣当过您的亲生儿子。”
“对母后而言，儿臣说到底，不过是您巩固自身地位的一个工具罢了。”
“放肆！”不知是不是被戳中心窝，太后的语速都变了些许。她的手颤抖着，尖长的护甲指着贺光焱，“你可别忘了，是谁把你扶持上来的。以你那愚钝的天资，倘若你哥哥还在，哪里轮得到你当皇帝？”
哥哥还在，哥哥还在，哥哥还在……贺光焱抿唇冷笑。这样的话，从小到大他听了不知道有多少次了。是，他知道自己天资平庸，也知道自己算不上什么勤勉之人。可一遍遍地拿这种话来否定他，打击他，他实在没有办法再忍受下去了。
他笑得悲愤，语气却坚定：“是啊，儿臣也想知道。倘若哥哥还在，还轮不轮得到母后在朝堂上事事指手画脚，越俎代庖！”
“你……好啊！”太后道，“哀家辛辛苦苦地把你抚养长大，你却说出这样的话来，当真是大逆不道！”
“是我求您抚养的吗？”贺光焱眼底噙上了泪，“那敢问我自己的母亲呢？我的亲生母亲是怎么死的？您能不能回答我？”
“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她。小时候每次问您，您都说她是在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。可我却听说我生母向来身强体健，怀相也极好，怎么会说难产就难产？那般轻易地就折了一条命去？”
“啊，您能告诉我吗？”
太后沉默不语。贺光焱便字字逼问：“儿臣倒是从书上读到过‘去母留子’一说，现在想想，以您的手段，这种事情，也未尝做不出来吧？”
“胡说！”太后终于无法忍受，厉声斥责道，“你少在这里空口白牙地污蔑哀家。你想要答案是吗？那哀家便告诉你。是你，是你害死了她！你这个不孝的东西来到世上，注定便是要害死别人的。你克死了你的生母，如今又来给哀家泼脏水，可真是哀家养出来的好儿子！”
“本想着今日秀女大选，你哥哥这事儿说说也就过了。如今看来，都是你自找的！”
话音落地，她厉声喝道：“周殷，上家伙！”
“皇帝不懂事，你作为伺候他的老奴，可得好好教教。”
周殷：“是。”
贺光焱冷笑：
“家伙”这两个字，他一个久困深宫的皇帝，如何会听不懂？只是……这种对付罪人的手段，从小到大无数次地用到他身上，只怕翻遍史书，也是绝无仅有的了吧。
小时候的他还会恐惧，会躲闪，会哭着喊着地求母后饶命。可今天，他看着那个拿着鞭子，面色冰冷可怖，一步步迫近的高大身影，心里，却什么感觉都没有了。
麻木。
只是麻木。
无所谓了，他想。
数不胜数的殴打，他这具藏在锦衣华服之下的身体早已遍体鳞伤。不过他却并不觉得可惜，因为他知道，他这具身体，从来也不属于他自己。
只要脸没事，不引起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太大的质疑。那么他这具身体，不管被打成什么样大抵都是无所谓的。
在这深宫之中，帝位之上，自始至终，他都只是一具傀儡。
从父皇薨逝，他六岁登基的那一天起，这些事情，便都是已经注定了的……
“朝堂那边有我看着，他十天半个月的不上朝也没关系。你尽管打，不必手软！”抛下这句，太后款步踏出殿去。
只余周殷留在殿内，横肉丛生的脸上露出了一抹阴森森的笑：
“老奴手劲儿大，陛下您怕是要吃点儿苦头了。”
贺光焱偏过头去，不想看他，也一句话都不想再说。
周殷抬手。
手臂扬起，鞭子落下。
啪！
带着烈烈冷风，毒蛇一般的鞭子贪婪撕咬着他的每一寸皮肉。白衣之下，一道接一道的血痕泛了出来。扩散，飞溅，直至将那一身白衣尽数染红。打到后面，贺光焱浑身鲜血淋漓，一个支撑不住，终是倒在了血泊中……他蜷缩着，抽动着，疼到虾子一般地扭曲着。他一口一口地吐着血，慢慢地，却是连动都不动了。只是他的眼睛依旧睁着。模糊的视野里，他看到大殿的朱柱金漆，看到贺家列祖列宗的牌位，看到了这满殿的神佛。他疼到失了知觉，牙齿也尽数猩红。可是…他却依稀在笑……
他盯着数十座牌位中的一个，眼角有泪淌了下来。
看到了吗，父皇？
这是您爱的女人。
在您走后，她霸占您的江山，奴役您的百姓，往死里虐待你的儿子。
这是你想看到的吗？
为什么不等儿子长大，你就走了？为什么？
儿子在这世上，没有父亲，没有母亲，也没有兄弟。茕茕孑立，形影相吊。儿子是皇帝，普天之下都是儿子的，可是，儿子却又什么都没有。
父皇，你看到了吗……贺家的百年基业，终究是要断送在儿子这个一无是处的废物手里了。
哈哈哈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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